去沈从文墓的那天是一个下战书。
上午拜谒沈从文故宅。在故宅的墙壁上，看到一帧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糊口吻息很浓的照片。那是一九八二年，沈从文返回家乡的途中游览张家界金鞭溪，鹤发苍苍的沈从文坐在潺潺流水的溪边石子上微笑着，张兆和看到沈从文的衣领没有翻好，上前弯身轻轻地给他清算，摄影者凝固了这个悦耳的瞬间。据说这是沈从文生前最喜欢的一帧照片。因为这里一切都默示了平实、自然。崇尚自然是沈从文的审美尺度。记得有人这样对他评价：他的人格、糊口、激情、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体例，都是泛泛的状况运行。
沿着沱江边河街的石板路蜿蜒前行。冷巷幽幽，沱江悠悠。一波碧色的江水密意地伴跟着我们。
水从沈从文的出生故宅凤凰古城渐渐流出，一向流向城外的南华山，流向沈从文的墓茔地址地。流水忠厚地贯串了一个伟年夜生命的起点与终点。
一派清波静静地流淌，已望不见阿谁逃出学塾在水里游玩的顽童。仍是一边戏水一边把用朱笔写了字的手高高举起吗？江面偶然有水鸟擦过，溅起的水花与阿谁小小少年在罚跪时所想象的河中鳜鱼离水后的拨刺声相似吗？“我激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以我的影响其实不小。……我熟悉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年夜的关系。”后来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这样密意地回忆童年中的水。
若是说水把一串串明快的水珠溅满他的童年，让他用一颗纯挚童心为糊口中一种新奇声音，新奇颜色，新奇气息而感动跳跃，那么在他走向青春的时辰，水又给他年青躁动不安的心带来了什么呢？
在戎行做小小书记官无所事事打发流水一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最要好的伴侣溺水而亡，他在心里第一次发生了对自己的疑问：“我病死或淹死或到外面饿死，有什么分歧？……我知道见到的其实太少，应知道应见到的可太多，怎么办？”他久久鹄立江边，苦苦思考着。江水从脚下滔滔流过，流过荒原和峡谷，流向他眼睛望不到的遥远天边。他的生命也像江水一样，巴望着向未知的世界奔涌而去。他一遍一遍地追问着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这些追问像一道道的涟漪朝他的心灵深渊荡去。
江边几天几夜思考的功效是：沈从文沿着沅江顺流而下，几经辗转，终于站在了北平城的前门箭楼下，带着20岁的年青生命“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从故宅到墓地，这段沱江的流水不算长。从出生到衰亡，在历史的长河中更不算长。可是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生命，将会博得一代又一代人的尊敬与敬仰。那绵绵的忖量就是悠长的河流，从一颗心流向又一颗心，从一片激情的浪花涌向又一片激情的浪花。
南华山脚下，看到山岩石壁有“沈从文师长教师墓地”。一树冷艳的红梅独自开放在春寒料峭的二月。
沿青石板路拾阶而上，来到半山腰的一条甬道。先见黄永玉书写的一块立碑：一个士兵不是马革裹尸即是回到家乡。前行几步，又见一尊几乎未经砥砺的粗砾岩石，上刻有：照我思考，能理解“我”，照我思考，可熟悉人。
我们没有停住脚步，而是穿过甬道继续前行。如同打开一本巨著，看过前言和后序，等候着走进出色的正文。
前面已没有了石板路，而是泥泞山道。暗自诧异。待爬到山坡顶上，竟然是一片菜地。向菜农探询，奉告我们路子的山腰就是。年夜吃一惊，感受不成思议。著作等身，在国内外文坛上享有崇高声誉的一代文学巨匠的墓地，竟然是如斯精练、平实。没有高高隆起的坟土，没有规模气派的台阶墓道，没有几进的宽广平台，没有精雕细刻的汉白玉护栏。甚至也没有墓地常见的那些松柏，岩石旁栽种的是一些南方通俗的树木。岩石下发展着一丛丛强大的兰草，那也是一种南方各处可见的植物。一切都像是山路边随意自然的景色，很轻易令人擦肩而过。好比我们。
从山坡又返回墓地，盘桓流连，感伤怅叹。又去读岩石上面的话，就羞愧。我们用世俗的思维，当然无法理解面前的一切，无法真正熟悉人世间年夜写出来的“人”。
久久地沉浸在一种震撼中，一种人格力量的震撼。后来我们说，这墓地完全合适沈从文生前的行为准则：自然，亲热，平实，低调。又想起了故宅里张挂的那幅照片。真是文如其人，墓如其人啊。
照我思考，能理解“我”。这话刻在硬硬的岩石上，也刻在沈从文轻柔的心灵上。读《从文家信》，夫人张兆和在后记中感伤道：“从文同我相处，这生平，事实是幸福仍是不幸？得不到回覆。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生平承受的重压，是在清算编选他遗稿的此刻。曩昔不知道的，此刻知道了；曩昔不年夜白的，此刻年夜白了。”这篇后记此刻也被刻在沈从文墓地的石壁上，读来令人唏嘘不已。一个伟年夜的心灵，永远是孤傲寂寞的。
沈从文从20年月初登上中国新文学的文坛后，写了年夜量的作品，到30年月，他在思惟艺术上臻于成熟，写出了《边城》、《长河》等具有不朽魅力的名作，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个最精采的、想象力最丰硕的作家”。开国初期，正值创作的巅峰，筹备“好好的来写一二十本文学作品”的沈从文，俄然在文坛上销声匿迹，转行到历史博物馆。对于这一切事务的背后，沈从文承受了若何的压力与痛苦，若何的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我们无从知道。我们只是知道在这时代沈从文用拿惯了笔的手拿起了刀片划向了自己的血管，书写着另一种生命的悲歌。那些冷艳的血滴，并不比冬风中的红梅稍有减色。
若是说世人不理解沈从文心里深处的那份伤感孤傲，那么墓前日夜流淌的沱江应该解他，懂他。“水的性格似乎出格懦弱，且极轻易就范。其实则荏弱中有强韧。”沈从文的孤寂伤感似水静静地独安闲心的山谷里流淌；沈从文的强韧更像是水，不动声色涓涓细流，在城楼败旧的雕花格子窗下，在落满历史尘埃的故纸堆里，写出了极具价值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他以水磨石穿的力量，展示于世人一种强韧的生命姿态。温顺，安闲，但不乏倔犟。
文革时代，沈从文被罚天天在昔时张兆和站在虹桥上，目送儿孙们携带沈从文的骨灰和她积攒了四年的花瓣，乘舟顺沱江而下，骨灰撒处，沱江上开满了斑斓的花，从水门口一向到南华山脚下。
